吴攀  贵州大学副校长

罗军  贵州省贵阳市花溪区人民政府副区长

龙德国  贵州省贵阳市花溪区青岩镇龙井村党支部书记

主持人：王庆（贵州日报报刊社高级记者、《生态文明新时代》杂志社总编辑）

近年来，贵州省贵阳市花溪区认真贯彻落实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认真践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始终守好发展和生态两条底线，生态环境质量持续稳步改善提升，绿色经济占据地方经济半壁江山，先后于2019年和2022年获评“国家生态文明建设示范区”和第六批国家级“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实践创新基地，这无异于花溪的“金字招牌”。

廿载躬行，青山作证。从“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破土萌芽，到今日华夏大地遍开生态之花，花溪二十年转型之路，恰似一部浓缩的中国生态文明建设篇章。昔日，花溪亦曾困于“要温饱还是要环保”的桎梏，而今，这里已蜕变为“推窗见绿、漫步听溪”的绿色高地，成为诠释“两山”辩证法的鲜活注脚。

这一场深刻变革，是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在黔中大地的生动实践。从“草木植成，国之富也”的古老智慧到“生态本身就是经济”的时代强音，花溪以行动印证：保护与发展从非对立，而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值“两山”理念提出二十周年之际，我们特邀学者、地方领导与躬耕者共聚一堂，既见学者纵论生态文明范式转型的全球意义，专家剖析山地特色的“花溪方案”，也听区有关领导讲述顶层设计的破立之道及感知基层工作者脚下泥土的温度。

主持人：二十年前，花溪面临“竭泽而渔”还是“养山育水”的抉择。如今，“两山”理念在此结出硕果，从“求生”到“共生”，花溪实践何以成为普适性样板？“两山”理念在花溪实践的本质是什么？

吴攀：二十年前的花溪，与中国许多后发地区一样，站在了一个经典的“资源诅咒”十字路口。所谓“竭泽而渔”与“养山育水”的抉择，本质是短期资本原始积累与长期生态资本培育之间的抉择。花溪并非拥有得天独厚的巨额矿产资源或先天区位优势，它的起点是典型的中国中西部生态敏感区、经济后发区。今天，花溪的实践结出了硕果，并能成为一个具有普适性的样板。我认为，不在于具体产业模式的简单复制，而在于其内核逻辑的可迁移性。第一，是生态资本的精准识别与价值重估。花溪的成功，始于对自身最宝贵资产——喀斯特山水生态系统的科学认知与价值重估。其样板意义在于，任何地区都必须首先科学厘清自身的生态家底，通过GEP（生态系统生产总值）等核算体系，将无形的生态服务功能转化为可衡量、可比较的资本，这是所有转型的逻辑起点。第二，是“绿水青山”向“金山银山”转化的路径创新。花溪的探索并非停留在口号，也没有停留在单纯的保护，而是探索了多元化的价值实现路径。例如，“生态+旅游”（全域旅游）、“生态+文化”（民族文化与古镇文化）、“生态+农业”（绿色、有机农产品）、“生态+健康”（康养产业）等，其样板意义在于通过找到将生态优势转化为经济效益的具体产业载体，形成市场认可的产品和服务。第三，就是坚守底线与主动作为的辩证统一。“守好发展和生态两条底线”不是被动的束缚，而是主动的战略选择。花溪通过划定生态红线、提高产业准入门槛，淘汰落后产能，为绿色新兴产业腾挪空间，为高质量发展划定赛道、设置门槛，这充分证明了严格的环保标准非但不是发展的障碍，反而是驱动产业升级、吸引优质资本的过滤器和催化剂。花溪通过创建国家生态文明建设示范区和“两山”基地，形成一套完整创新制度可为其他地区提供了宝贵的“政策工具箱”。

“两山”理念在花溪实践的本质是什么？

在我看来，本质是完成了一场深刻的“生态资本”运营革命。通过科技赋能和制度创新，成功地将花溪的“绿水青山”所蕴含的调节服务（如水源涵养、气候调节）、文化服务（如美学价值、休闲旅游）等“隐性资产”，转化为可以进入市场交易、产生经济效益的“显性资本”。我是一名地球化学专业的研究者，这个转化过程，类似于我们专业中的“地球化学元素的活化与富集”过程：我们将分散的、低品位的“生态元素”（如清新的空气、清洁的水源、美丽的风景），通过“技术”和“制度”这两种“催化剂”，活化并富集成高经济价值的“矿产资源”（如生态旅游产品、有机农产品、碳汇交易品）。其本质，就是实现了生态价值的市场化和资本化，找到了“绿水青山”转化为“金山银山”的可持续路径。

贵州省贵阳市花溪十里河滩（杨念 摄）

罗军：近年来，花溪区深入践行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在“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指引下，发展经历了转型的阵痛，走过了“索取消耗自然资产—恢复补充自然资产—保值增值自然资产”的艰难历程。在拥有丰富自然资源的同时，花溪区坚决扛起生态保护责任，将绿水青山生态资源，高效转化为金山银山生活财富，全力推动新型城镇化、新型工业化、农业现代化和旅游产业化，围绕生产、生活、生态三个方面，通过创新思路、创新手段、创新途径，系统谋划城景、产城、城乡空间融合、要素共享、协同发展，探索出了一条具有花溪特色的“大生态、大花园、大旅游”的绿色发展之路。先后提炼总结了《煤山变茶山，产业转“黑化绿成金”》《全维度布局发展“136”全域旅游模式》《提升城市形象打造爽爽贵阳会客厅》《“五化”集成模式助力高寒山区脱贫兴民》“两山”转化典型案例，为我国山地经济发展与生态平衡和谐共振探出了路径，全面展示花溪区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理念，为全国各地践行“两山”理念提供了参考样本。

龙德国：花溪实践之所以成为普适性样板，我们村里这样做的：一是坚持生态优先，守护绿水青山。我们始终把生态保护放在首位，实施了一系列生态修复和保护工程，比如对矿山废弃地进行植被恢复，加强森林资源保护，严格执行森林采伐限额制度，让森林覆盖率不断提高。二是坚持绿色发展，推动产业转型。我们积极探索绿色产业发展模式，将生态优势转化为经济优势。一方面，推进工业“三化”转型，支持传统工业企业技术创新和绿色升级。另一方面，大力发展生态旅游、特色农业等绿色产业。我们龙井村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我们依托良好的生态环境和布依族文化底蕴，通过农房变客房、农艺变工艺、农俗变节俗、农园变田园、农民变网民“五变”举措，全力打造“百坊龙井”文旅IP。现在，村里有银坊、百越布依坊、蜡染坊、非遗酒坊、香坊等各类工坊67个，这些工坊不仅传承和弘扬了优秀传统文化，还成为村民增收致富的重要途径。

主持人：转型必伴阵痛。花溪曾遇产业空心化、村民就业难等挑战，却以“山重水复疑无路”之困，闯出“柳暗花明又一村”新局。面对破题核心，花溪转型深水区靠什么“啃硬骨头”？

从“环境之痛”到“生态饭碗”，在技术革新（如生态修复科技）、制度突破（如GEP核算）和干群共识上如何让“两山”理念在花溪的实践更具战略眼光且落到实处？

吴攀：转型之路，从无坦途。花溪所遇的产业空心化、村民就业难，是所有资源依赖型地区转型的共同阵痛。从我的专业角度看，花溪能在深水区“啃下硬骨头”，靠的是三大支柱。其一，科学规划的“定盘星”：花溪的转型不是盲目的“一刀切”，而是基于对自身生态承载力和资源禀赋的科学评估。哪些区域是生态红线，必须严防死守；哪些区域可以适度开发，发展生态友好型产业，都有明确的规划。有了这种“一张蓝图绘到底”的战略定力，才能更好地避免发展路径的摇摆和机会主义的短视。其二，科技创新的“金刚钻”：面对环境治理的难题，破题核心在于“精准诊断”与“原位手术”。产业空心化后遗留的矿山环境污染，不能简单地覆土了事，而需要进行深入的土壤和地下水地球化学调查，查明重金属等污染物的种类、浓度和迁移转化规律，然后运用基于自然过程的生态修复技术进行“原位手术”，从源头上控制风险。科技不仅是治理污染的工具，更是提升生态系统服务功能、创造新价值的引擎。其三，制度创新的“压舱石”：制度是保障转型行稳致远的关键。对于决策者而言，修复一片重金属污染土地需要巨大投入，其价值何在？GEP核算的意义就在于，它能将修复后带来的“生态系统服务价值”（如清洁水源、安全食物、优美景观）进行量化。当人们看到这片修复后的土地每年产生的生态服务价值远高于其开发价值时，保护的决心就会更加坚定。这也为绿色投资提供了科学依据。

贵州省贵阳市花溪黄金大道（杨念 摄）

那么，如何让“两山”理念在花溪的实践更具战略眼光且落到实处？

我认为宗旨是以“两山”理念为罗盘，以技术革新为引擎，以制度突破为保障，以干群共识为根基来协同推进。具体来说，我的建议如下：第一，技术革新上，从“修复”走向“增值”：未来的技术重点，不应仅仅停留在污染治理和生态修复，更要聚焦于生态系统服务功能的提升和生物多样性的价值挖掘。例如，利用现代生物技术开发独特的生态农产品、康养产品，建立基于区块链技术的生态产品溯源体系，让花溪的“好生态”能卖出“好价钱”。第二，制度突破上，从“核算”走向“交易”：GEP核算只是第一步，关键是要推动GEP的应用，建立起生态产品价值实现的机制。应积极探索排污权、碳汇、水权等环境权益交易市场，让保护生态的企业和个人能够从市场中获得实实在在的收益，形成“谁保护、谁受益”的良性循环。第三，干群共识上，从“要我做”走向“我要做”：战略的落地，最终要靠人。干部是关键，群众是基础。干部必须深刻理解“两山”理念的长期战略价值，具备“功成不必在我”的政绩观，才能顶住短期经济压力，坚定不移地走生态优先之路。必须建立更加完善的生态补偿和利益联结机制，让老百姓成为生态保护的直接参与者和最大受益者。当群众端稳了“生态饭碗”，保护生态就会成为内生于心的自觉行动。最后，我们作为花溪区的重点高校，同样也是花溪区的主人翁之一，我认为让“两山”理念在花溪的实践落到实处，其核心还在于深化合作，这也正是我们高校和科研机构能够发挥关键作用的地方。例如，共建“花溪‘两山’理论研究与创新实践中心”，由贵州大学等机构提供持续的智力支持。共同开展生态资产大数据平台建设、GEP核算标准化研究、生态产品价值实现路径设计、干部培训、环保意识提升等具体工作，大家合力将最前沿的科技成果写在花溪的大地上。

罗军：花溪区始终牢记习近平总书记“必须树立和践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的重要指示要求，把“生态立区”战略摆在发展首位，先后出台《关于全力推进大生态战略花溪十大行动实施意见》《关于坚定不移实施生态立区战略建设秀美花溪的若干措施》，通过全面布局生态城市、生态治理、生态保护、生态经济、生态文化、生态制度“六个生态”建设，“两山”理念已深深融入到经济社会发展的各个方面，从城市到乡村、从机关到园区，始终坚持一张蓝图抓到底、上下同心一盘棋，把“大生态”底色牢牢厚植在花溪的大地上。青黔高“爽爽贵阳·旅居生活”示范带率先全市精彩亮相，百庄黔陶成为全省乡村旅居样板。2024年花溪区地区生产总值完成980.09亿元、稳居全省第4，连续3年上榜中国西部地区综合竞争力百强区。农村常住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26163元、位居全省第4，绿色经济占比达50%以上，全区村级集体经济经营性收入突破7300万元，村均收入实现59.88万元。

主持人：衡量生态成果，不仅看数据报表，更需听民心回响。元代王祯言：“顺天之时，因地之宜”，秉承“两山”理念下的“金字招牌”,花溪如何才能让“两山”理念的种子结出更多惠民生、利长远的硕果？

龙德国：龙井村作为花溪区基层治理的最小单元之一，我们根据自身实际，想要让“两山”理念的种子结出更多惠民生、利长远的硕果，我认为要从以下两个方面发力：一是持续强化生态保护与治理。污染防治工作不能松懈，持续推进蓝天、碧水、净土、固废、乡村环境五大保卫战。就拿龙井村污水治理来说，我们将继续以两清两改两治理、农村“五治”为抓手，加大农村生活污水治理，完善污水管网，提高污水处理能力，确保污水达标排放。二是持续创新绿色产业发展模式。在现有绿色产业基础上，不断探索创新。以龙井村的乡村旅游为例，我们将聚焦“百坊龙井”旅IP，进一步挖掘布依族文化内涵，开发更多具有本土特色的旅游产品和项目。比如，除了现有的蜡染、银饰制作等体验项目，我们还将开发布依族传统礼仪、民俗节庆等深度体验游项目，让游客更好地了解和感受布依族文化。同时，加强与周边景区联动，整合旅游资源，实现客源共享、优势互补，不断打响龙井旅游品牌。

罗军：花溪区将围绕生态城市、生态治理、生态保护、生态经济、生态文化、生态制度“六个生态”示范性建设，把“绿色+”融入经济社会发展各方面，算好“绿色账”、打好“生态牌”、走好“绿色路”。深入实施大气、水、土壤、固废治理、人居环境污染防治五大行动。持续推进工业“三化”转型，支持传统工业企业技术创新和绿色升级，积极招引新能源汽车零部件制造等新兴产业落地发展，构建以电子信息制造产业为主，生态特色食品产业为特色的“一主一特”产业发展路径。全力推广久安乡“煤山”变“茶山”、“茶山”变“金山”生动实践，大力实施绿色农产品“泉涌”工程，持续打造“花小莓”引领的“花”字号全产业链产品方阵，提升“花”字号品牌价值。同时把旅游业作为“两山”理念的先行产业，构建以观光、避暑、休闲、度假、康养、科研、文化体验和环境保护为内涵支撑的生态旅游新格局。大力发展林菌、林药、林蜂等林下种养殖产业，挖掘森林景观价值，鼓励、引导森林民宿、森林餐饮、森林游憩的发展。通过强化“含绿量”提升“含金量”，以高品质生态环境支撑高质量发展，走出了一条具有花溪特色的绿色发展之路。

主持人：草木植成，国之富也。回望花溪践行“两山”理念的二十载历程，从“摸着石头过河”的探索到“推窗见绿”的蜕变。这场跨越二十年的绿色革命，不仅是一部生态修复的实践史，更是一曲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文明赞歌。

感谢贵州大学副校长吴攀以深邃的理念视野，为我们解构了花溪模式的制度创新与科学路径，揭示了“两山”转化的密码；感谢花溪区人民政府副区长罗军讲述顶层设计的破立之道与花溪区青岩镇龙井村党支部书记龙德国的真情分享。

站在二十周年的新起点，“金字招牌”里的花溪“两山”之变告诉我们：生态文明建设既是“国之大者”，也是“民之小事”；既需要顶层设计的“诗与远方”，更需要脚踏实地的“锱铢积累”。愿这场对话能化作星火，激励更多地区在绿色发展的道路上坚定前行。

王纯亮/张警（记录）